一多元主义的两种解释
自近代以来,多元主义逐渐成为社会发展之趋势。与古代世界和中世纪社会不同,人们在“什么是良善的生活”这一问题上,不再有一致的看法。而今,幸福生活,不再必须是生活在城邦中,也不再必须信仰上帝,人们的幸福,完全取决于自己内心的关于对幸福生活的感受和看法。用莱斯诺夫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世界的精神生活已经失去了统一性,或者说,人们已经不再认为它有统一性———这个世界不再是‘上帝的花园’,甚至连一座杂草丛生的花园也算不上,因为没有园丁(上帝)来照顾它,它只是一片无主的土地。”①这就是韦伯所说的除魅的世界,社会生活已经走上了多元化了。
按照《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解释,“多元主义是这样一种意识形态,它不接受任何一种单一的价值作为理想,其本身以多重的方式起作用。”②当然,不同的思想家对多元主义有不同的解释,其中,最典型的解释有两种,一种是价值多元主义,二是多元主义的事实。(1)价值多元主义。价值多元主义是一个现代性概念,它不仅是描述性的,同时也是规范性的。简单地说,这是一种认为多样化的价值彼此间是不可公度的、甚至是相互冲突的伦理学说。它最早在韦伯那里得到关注,伯林则使之成为西方政治哲学的焦点。价值多元主义不同于事实的价值多元化。自古代起,世界上就存在着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目标,存在诸多不同的人生意义和价值认定。在韦伯那里,“希腊人时而向阿芙罗狄蒂献祭,时而向阿波罗献祭,所有的人又都向其城邦的诸神献祭,今日的情形也如出一辙。”③虽然古代也有这种价值多样化的事实,但就像我们熟知的那样,它绝对不是价值多元化的世界。众所周知,古代宗教,其实现代宗教也一样,都是一元论的宗教,耶稣不可能允许和释迦牟尼共存。(2)多元主义事实。“多元主义事实”用来指称社会多元主义这种现象。它主要是针对现代社会的异质性和多元性而言的,这种多样性全面地反映在伦理、宗教、社会、政治等各个领域,贝拉米用“现代社会的复杂性”来描述这一状况。罗尔斯等政治理论家则集中关注现代社会中人们在良善生活观念等方面存在的“多元主义事实”,拉莫尔则称其为“合理的分歧”。当前西方政治哲学关注最多的也正是这两种多元主义。
二作为“价值多元主义”的多元主义
谈及价值多元主义,我们不得不从伯林谈起,正是由于伯林对价值多元论的关注从而对消极自由的推崇,才使得价值多元论成为政治哲学关注的论题。伯林是从反对西方思想传统的价值一元论开始的。价值一元论认为,所有问题必然只有一个正确的答案。“人们所信奉的所有积极地价值,最终都是相互包容甚或是相互支撑的。”④这个传统是从苏格拉底到卢梭一直信奉。伯林通过对马基雅维利、维科与赫尔德、浪漫主义者以及19世纪俄国思想家的研究,发展了多元主义的思想。伯林认为,“人类的目标是多样,它们并不都是可以公度的,而且它们相互间往往处于永久的敌对状态。”⑤各种价值既是不可公度的又是相互冲突的,“那么,原则上可以发现所有价值都能和谐相处的模式这样一种观念,便是建立在关于世界本质的一种错误的、先验的观念之上。”⑥伯林发现,不仅善与恶之间,而且善于善之间也存在着无法消除的不可通约性,比如自由与民主之间。伯林同时指出,多元价值共存的世界并不是令人乐观的世界,相反,它完全可能是悲剧性的,人类的一种无可回避的境遇是“在不同的绝对要求之间做出选择的必要性”,人的“目的是相互冲撞的,人不可能拥有一切事物……于是,选择的需要,为着一些终极价值牺牲另一些终极价值的需要,就成为人类困境的永久特征。”⑦面对这种选择的困境人们应该如何取舍呢?伯林认为,应该给予消极自由以优先性。“我们在同等终极的目的、同等绝对的要求之间做出选择,……,正因处在这样的状况中,人们才给予自由选择以那么大的重要性。”⑧价值的不可通约性导致了人们每刻都面临选择,并且必须做出选择,伯林把选择能力看成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基本特征,正是选择活动使人类为自己创造了多样的本性。伯林从选择的必然性推出了消极自由的优先性。
伯林这种将价值多元论和消极自由嫁接的方法能成功吗?格雷认为这是不可能的,“选择自由”并不会在二者之间之间建立沟通,因为“如此选择的生活方式,其中的选择行为并没有依据特殊的意义。将选择行为提升到人类善的中心地位,不可能是人类生活普遍特征的一个推论,也就是说,选择所承担的角色并不能使我们成其为人;它也不是来自于不可通约价值的多元主义论题中。”⑨更进一步,伯林的多元价值和消极自由观念根本不能相互结合,人们越尊重多元价值,就会越倾向于消弱消极自由的地位,更不会赋予它字典式的优先地位。格雷指出,伯林的消极自由观念依赖于一个有文化历史特定性的“选择”的概念:“如果要为自由主义寻找依据,其最好的依据是在于一种特定的人类主体的历史现实———把‘做出选择’看做是其身份认同的核心构成,而不是在于任何假象的普适性推论———从价值多元主义推出选择本身是最高的价值。”⑩格雷认为,正是伯林关于价值不可公度的论述,使得“伯林没有注意到的是,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么传统的自由优先的自由主义理想就毫无意义。”○11格雷得出的结论是,人们只能追求暂时共存的“权宜之计”。
早期的乔治•克劳德也对从价值多元论能否证成自由的政治理论存在质疑,他认为,“价值多元性本身没有给出我们支持自由主义的理由,实际上没有给出偏好任何特殊的政治安排的理由。……多元主义告诉我们的是必须选择,而不是选择什么。”○12克劳德认为,从价值多元论到自由的政治哲学,只是一种特定的历史选择,更多的是与西方历史文化相关的,因此,对自由的可行性论证只能是“历史主义的辩护”。○13但在后面的《自由主义与价值多元论》一书中,克劳德转变了他的看法,认为二者之间之间是可以调和的。克劳德通过反思多元论本身的概念要素得出了其规范性涵义,认为价值多元论的形式特征蕴含着能够最好的表达自由的政治形式的规范性原则:普遍性的价值必须在所有的情况下得到尊重;价值的不可公度性具有应当得到承认的某些含义;价值和生活方式的多样性必须得到促进;关于良善生活的“合理分歧”应当得到调节;多元论条件下的实践推理要求践履某些德性,特别是个人自律。○14克劳德主张的是一种普遍主义的“至善论的”政治理论。
威廉•盖尔斯顿反对格雷对伯林的批评,他认为,多元主义强调的是差异与宽容。首先,从概念分析来看,价值多元论与消极自由是一致的;其次,从经验事实判断,在一个拥有各种自由的政权中,不存在格雷所谓的对人的尊严等基本原则的毁灭性破坏。盖尔斯顿其实是重新界定了价值多元主义,他借鉴丹尼尔•温斯托克对多元主义“激进多元主义”和“有限多元主义”的区分,认为价值多元论必须在“有限多元”的层次上解释才有意义。激进多元主义认为任何客观的价值在原则上都可以被其他任何价值所代替,而有限多元主义则认为有些价值不能被完全代替。对伯林来说,消极自由就是这一类的价值。盖尔斯顿认为伯林思想中存在“最低限度普遍主义”,“如果我们不想‘贬抑或否定我们的本性’,就必须维护最低限度的个人自由,......,但是完全地放弃自由,就等于自我挫败。那么这个最低限度时什么呢?那就是,抛弃了它,就等于违背了我们的人性之本。”○15这个最低限度具有普遍的道德力量,“一个政权,只有其成员获得了相互间最低限度的尊重,它才是合法的。”○16盖尔斯顿指出,道德多元论以价值一元论和至善论没有的方式证明了表达自由的重要性。如果道德多元主义是对我们所处的道德世界的真实的描述,那么值得选择的人类生活范围就是极其广阔的,尽管一些生活方式由于违背了人性的最低标准而应该被摒弃,然而,大多数的生活方式则不能简单的进行这样的处理,所以表达自由所保护的人类行为的领域是非常广阔的。盖尔斯顿认为价值多元主义和政治多元主义存在着相互支持的关系,“道德多元主义支持不应该把国家视为全能的观点,而政治多元主义则帮助界定和保护社会空间,在这个空间内,价值的多样性可以转化为丰富多彩而有意义的人类生活。”○17盖尔斯顿支持的是一种自由多元主义。
罗纳德•德沃金拒绝伯林极端的价值多元论,他试图通过概念重构的方式来缓解多元价值之间的冲突。德沃金首先对伯林提出尖锐批评的总体性理想做了辩护,他反对伯林将一元论和暴政联系起来的主张。一元论并不一定会导致暴政,“刺猬不必是一个暴君,……,仅仅由于价值一元论可以被用作暴政的旗帜就认为它必定是如此,这种想法是一个严重的错误。”○18德沃金区分了关于价值多元论的两种陈述:肯定性的———我们知道我们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正确的,因为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做错了某事;否定性的———我们不知道我们做什么是正确的。○19伯林采用的就是肯定性的主张,对德沃金来说,伯林看到了困境的根本,但是却没有任何的出路。德沃金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那就是从伯林彼此独立的政治价值转换到自己相互依赖的政治价值,通过对政治价值的概念的重新界定,来调节它们之间的冲突。例如,德沃金就拒绝了伯林对自由的消极自由的解释,而把自由理解为:“自由并不是那种去做你想要做的任何事情的自由,而是在你尊重别人被恰当理解的道德权利的情况下做你所愿做的任何事情的自由。这种自由就是对你而言最好的任何方式,来使用你自己正当的资源,活着处置你自己正当的财产的自由,但这样的自由并不包括占用别人的资源,或者以不正当的方式侵害别人。”○20通过这样的重新阐释,德沃金认为可以调和自由和平等之间的冲突。但是我们认为,德沃金这种置换概念的方式不是解决而是绕开了原来的价值对抗。
三作为“多元主义事实”的多元主义
并不是所有的理论家都承认价值多元论的有效性,他们只承认现代社会的多样性,即“多元主义的事实”,这些人认为,“多元主义事实”和“价值多元论”之间存在重要的差别。斯蒂芬•加德鲍姆认为,“合理多元主义的事实”是指“一种经验的或社会学的主张,它是关于一个特定社会或类型社会的公民们实际持有的完备性学说的主张,而不是那些学说的真理性或有效性的主张。”○21“合理多元主义”和“价值多元主义”是完全独立的。罗尔斯《政治自由主义》一书也对此提出过自己的主张:“一个因各种尽管互不相容但却合乎理性的宗教学说、哲学学说和道德学说而产生分化的自由平等公民之稳定而公正的社会如何可能长期存在?易言之,尽管合乎理性但却相互对峙的诸完备性学说,怎样才可能共同生存并一致认可立宪政体的政治观念?”○22罗尔斯将多元主义理解为“理性多元论的事实”,它区别于一般的多元论事实,它不仅仅是一种学说和观点的多样性,而是在各种观点中间所发展的一种各完备性学说的多样性。正是由于这种理性的多元主义事实,才需要发展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来解决社会的稳定性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罗尔斯通过对“原初状态”这一逻辑起点,论证了公平正义与正义原则,提出了一系列的观念。○23首先是政治的正义观念本身;其次是三个基本理念,即作为公平社会长期合作的社会理念、作为自由平等的政治的个人观念以及秩序良好的社会观念;最后,为了把秩序良好的社会表述为一种可能的社会世界,补充了重叠共识的理念和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的观念,由此使理性多元化得以具体化,社会的统一是通过一种稳定的诸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之重叠共识所给定。通过对这些理念及其联系的阐述,罗尔斯认为通过下述的三个步骤就能对他的核心问题得出答案,“第一,社会的基本结构是由一种政治的正义观念所规导的;第二,这种政治观念是各种合乎理性的完备性学说达到重叠共识的核心;第三,当宪法根本和基本正义问题发生危险时,公共讨论时按照政治的正义观念来进行的。”○24合理多元主义要求公共理由向其它学说和文化证成自己,罗尔斯的理论正是回应这一要求的一种方式。查尔斯•拉莫尔区分了多元主义和合理分歧,反对将多元论作为政治理论的基础。拉莫尔认为多元主义是一种关于价值本质之终极本质的学说。多元主义关于道德或良善生活在宽泛的形态上是这样一种主张:“施与我们的道德要求的种类以及我们所赞赏的自我实现的方式,最终都不是一种而是多种。换言之,多元主义是一种关于价值之来源的学说。”○25而“合理分歧”是指“合理的人们自然地会趋向于就良善生活的整全性本质发生意见分歧”。○26对“通情达理的”人们来讲,合理性已经无法成为一种担保,来保证在有关“我们应当如何生活”的深层次问题上达成最终的一致。多元主义是一种关于价值本质的学说,与价值单一根源的观念相对立,但是“自由主义并不分享这种对立的立场,它所界定的目标也是不同的。
自由主义寻求以一种核心道德来奠定整治联合的原则,这种核心道德是合理的人们都能够接受的,尽管他们在自然趋向上是具有分歧的…..”○27自由主义诉诸的是对这种合理分歧的预见,而不是多元主义。但是,为什么合理的人们对于生活意义以及道德的某些深层特征会自然趋向于发生分歧呢?拉莫尔借鉴罗尔斯关于“理性的负担”的观点,认为这主要源于现代社会所形成的生活经验的高度多样性,以及与此伴随的复杂劳动分工和多种不同文化传统的丰富遗产。合理分歧的概念不同于价值多元论,从某种角度说,它比多元论更“弱”,因为合理分歧概念无关于价值之本质,只阐明了对良善生活之分歧的现实问题。多元论本身就是合理分歧的对象,自由主义必须让其指导原则独立于多元论,“假如多元主义是自由主义之自我理解的一个本质部分,那么自由主义就无法企及它的抱负———建立最大可能的共同道德基础。因为多元论本身是一种极受争议的学说。所以,一种以多元主义为基础的自由主义就会是过于教义化的。”○28拉莫尔采用中立性原则解决合理分歧问题。中立性,用德沃金的话来讲,就是“就什么可以称为美好生活的问题来说,政府必须保持中立的态度。”○29拉莫尔反对康德、和密尔那样把中立性奠基在个人主义理想之上,也反对霍布斯式的单纯的把中立性奠基在策略性考虑之上,而是必须找到一个中间的立场,从而才能作为一种最低限度的道德观念发挥作用。
作为共同基础的核心道德必须足够中立,从而容纳珍视归属和习俗的人,同时它也必须足够有力,可以证明政治中立性原则是正当的。拉莫尔认为必须依赖理性对话与平等尊重两个规范对中立性进行辩护,只有这样,政治理论才能为那些在个人主义和共同体的优点问题上意见分歧的人们提供可以接受的政治观念,才能在尊重理性多元论的事实的基础上实现政治联合。多元主义,已经成为社会生活的普遍事实。不论政治理论家们关注的是哪一种的多元主义,都必须给予其特殊的重要性。而政治家们在制定公共政策时,也必须从全方位着手,照顾到各个民族、各种团体、各个阶层的利益,使全体人民享受到经济发展的成果。
